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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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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術進行得很順利,方嘉儀卻一直沒有醒。

看女兒從頭到腳捆滿繃帶,留了好幾年的長發一夕之間全剃光了,方爸爸和方媽媽有諸多不舍,眼眶一直是紅的。

進了病房後,方嘉儀就一直在病床前盯著可以說是面目全非的自己,越看越不真實。

頭發被剃掉了,身上纏了厚厚的紗布,露出來的五官也有些小擦傷,雖不嚴重,但是塗了藥水後看起來有些可怕,兩條腿都上了石膏,左腳開放性骨折,右腳腳踝骨裂,好像一具破損的娃娃,而且還是巫毒娃娃。

方嘉儀伸手踫了踫自己,卻穿體而過,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。「感覺真詭異。」

看來要回到身體裏才有辦法醒過來了,可是她這樣要怎麽回去?

正當方嘉儀陷入苦思時,肇事的小貨車司機領著妻子、帶了水果禮盒和現金兩萬元來探視,連連向方爸爸、方媽媽鞠躬致歉。

起初方媽媽很不能諒解,好好的女兒傷成這樣,當父母的豈會好受?不斷地責怪司機駕駛不當,罵對方沒天良,肇事司機和妻子只能硬著頭皮承受,方媽媽每罵一句,他們就道歉一回。

方爸爸一語不發,見妻子發洩得差不多,該罵的都罵了,才跟對方交談起來,知道對方是魚販,兩名兒子都大了,在臺北發展。

不過臺北居大不易,他和妻子不想給兒子太大的負擔,還是拖著老命,起早貪黑的在漁市掙一口飯,偶爾還得匯錢幫兒子度難關,方爸爸也為此籲了口氣。

方嘉儀在旁邊聽著,心情很覆雜。這對魚販夫妻雙手粗糙,一看就知道常做粗活,衣著老舊又洗得很薄,衣領後頸破了好幾個洞還舍不得丟,明明沒比她父母大幾歲,看起來卻蒼老了十歲有餘。

這次意外是因為小貨車太久沒有保養,油門和煞車系統出了問題才釀成意外,他們保證會盡全力賠償,絕不推卸責任。

雖然魚販夫妻有值得同情的地方,但是看到病床上包得只剩五官還戴著氧氣罩的自己,就沒辦法輕易地說原諒。

方爸爸說︰「我女兒傷成這樣,到現在還沒醒過來,說這些都還太早。水果我們收下,錢你拿回去吧。」

「不不不,這錢請你收著,都怪我不小心才會讓令嫒受傷,真的很對不起。」

從走進病房開始,魚販已經不知道說幾句對不起了。

「你拿回去吧,等和解再來談。」方爸爸見對方過意不去,好聲解釋。「我們方家雖然沒幾個錢,也不會拿這事訛你,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,你不用急著拿錢給我,大家都是辛苦人,彼此相互體諒。拿回去吧。」

「拿回去吧。」方媽媽也加入勸說行列。「這錢我們不能收。」

謝深樂早就回到醫院了,見有人探視便守在門口,不敢貿然進入,從只字詞組中得知背對他的這對夫妻就是肇事的那戶人家,說不生氣是騙人的,好好的方嘉儀現在躺在病床上動也不動,腳還打著石膏,床邊都是醫療儀器,儀器的運轉聲聽起來無端教人心煩。

但方爸爸的話卻讓他安定下來。方爸爸很有智慧,善良但不盲目,難怪能教出像方嘉儀這麽好的女兒。

魚販夫妻留下聯絡方法後就離開了,謝深樂跟兩人錯身而過,來到方嘉儀病床前。

「叔叔、阿姨。」謝深樂先打了聲招呼,遞上他買來的日式餐盒。「吃飯吧,吃不下也多少吃一點。」

「謝謝。」方爸爸掏出皮夾。「多少錢?」

「這只是我的一點心意,叔叔別跟我算。」謝深樂看了眼病床上的方嘉儀,眼底閃過一抹難以言喻的悲痛。「嘉嘉平時幫我很多,也不跟我計較,如果讓她知道我跟叔叔阿姨計較便當錢,我怕她跟我絕交。」

一直蹲守在旁邊的方嘉儀嚇到毫無形象地張大嘴巴。他怎麽能面不改色地編出這種謊話呀?而且他看她的眼神實在是……說不出來的奧妙。

謝深樂到底在打什麽主意?這跟她之前見過的樣子差了十萬八千裏,就算他面冷心善、古道熱腸,剛剛的表現也真的太浮誇了。

「謝深樂,你不要欺負我現在講話沒人聽得見呀!」才見過三次面是能有什麽交情?茶泡飯交情還是冰淇淋交情呀?

方媽媽跟女兒無話不談,她就算沒見過,也知道方嘉儀有哪些朋友,印象中沒聽過謝深樂的名字。

「你跟嘉嘉怎麽認識的呀?」方媽媽問。

「聯誼認識的,在她大二那年。」謝深樂也不隱瞞,直接跟方媽媽說了。「我是建邦的同學。」

「原來是這樣喔。」方媽媽點頭,她知道女兒和陳建邦是聯誼認識的。「不過我很少聽到嘉嘉提起你呢?」

「這不奇怪,我畢業後就出國了,這兩年回來一直都很忙,加上……」謝深樂苦笑。「嘉嘉跟建邦在一起了,我總得避嫌。」

等等,有這件事嗎?事隔多年,又僅是一場聯誼,印象深刻的都是陳建邦的事。方嘉儀瞪大雙眼,腦袋快想破了,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
可不管是真是假,在此之前她不認識謝深樂,也從來沒有聯絡過,他說這些話真讓人猜疑重重。

「嘉嘉是我教出來的,我知道她是什麽個性,她不是個不懂分寸的孩子,你不用刻意疏遠她。」方爸爸突然插話。「你一有壞心眼,嘉嘉自然會疏遠你,陳建邦不相信你,那是他的問題。」

「叔叔這麽說我就放心了,我很怕給嘉嘉帶來困擾。」謝深樂放松地笑了出來,看起來陽光了些。

「我現在就超困擾的,這到底是怎麽回事?」方嘉儀忍不住搭話,全世界只剩她覺得莫名其妙,感覺很差好嗎?

「小樂——」突然一道聲音疾呼而來,把病房裏的人註意力全吸走,包括隔壁床的陪床家屬。

謝深樂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,眉頭皺得死緊,語氣完全沒有面對方家父母時的溫文儒雅。「這裏是醫院,安靜點!」

「小樂,你沒事吧?」來人自動把謝深樂以外的人都屏蔽了,看到他衣服上全是紅褐色的血跡,臉色像刷了層白漆。

「我沒事,受傷的是我朋友。」謝深樂隔開對方想在他身上亂摸的賊手,眉頭沒松過。「你怎麽會過來?」

「我同學陪他老婆來產檢,打電話跟我說看到你在醫院,還渾身是血,我嚇到立刻丟下客戶趕回來,你就是這樣對我的嗎?也不想想我問了多少護理師才找到這間病房?」幸好他弟弟頭發留長點就像豬——咳,像塔矢亮的發型,這是條清晰的線索,不然跑斷了腿都找不到人。

方嘉儀不知道這位突然出現在病房裏的高壯男子是誰,但聽到他為了謝深樂丟下客戶急急忙忙奔來醫院,對比陳建邦對她的態度,她心裏是一片寒涼。

「我沒事,你可以安心了。」雖然他哥常讓他哭笑不得,可這份感情卻很真摯。「叔叔、阿姨,他是我哥,謝深悅,愉悅的悅。」

「你哥?」方媽媽驚訝出聲。連方爸爸和方嘉儀都不由得流露出吃驚與不信。

對方比謝深樂高了半顆頭,上臂和胸膛的肌肉壯得好像健美先生,把西裝撐得鼓鼓的,恐怕連袖子都卷不到手肘。

體格方面有差就算了,從穿著打扮到呈現給人的氣質也都有明顯的差距。謝深悅長相俊美,濃眉大眼,鼻挺唇豐,笑起來眼角帶著少許紋路,讓人覺得親切陽光。

他頭發蓄得很短,只有劉海稍微長了些,細碎地散在額頭前,西裝筆挺,皮鞋光亮,氣質不凡,全然是社會精英的風範。

這樣的人跟謝深樂是兄弟?差距會不會太大了?

「你們好,我是小樂的哥哥,看起來不像對吧?很多人都這麽說。」謝深悅笑得見牙不見眼,突然伸手勾住謝深樂的脖子,摘下他的眼鏡,撥開他厚重的劉海。

「這樣就像了。」

「天呀……」方嘉儀不由得驚呼出聲,沒想到驚艷也能用在男人身上。

少了眼鏡和劉海遮掩,謝深樂的五官清清楚楚地顯露在他們面前,看起來就跟謝深悅有六、七分像,不過他的線條比較柔和,眼楮深邃,脈脈含光,雖然此刻的他有些微怒,卻掩飾不了天生的魅力。

他是個有光的男人,迷離炫目。

如果謝深悅給人的感覺像太陽,那謝深樂就是月亮,盡管第一眼沒有謝深悅的熱力,卻是黑夜中最亮的那一個。

「謝深悅,胡鬧也要看場合。」謝深樂搶回眼鏡戴上,撥正劉海。這筆帳回去再跟他算。「叔叔、阿姨,不好意思,讓你們見笑了。」

「小樂你——」居然這麽客氣?謝深悅搓著下巴,暗暗掃了病床上的人一眼。能讓謝深樂丟下實驗室不管,還在對方爸媽都在的情形下以外人的身分作陪到現在,其中沒有貓膩,貓大便都能挖出來吃了。

不過他還沒傻到當場拆穿謝深樂,大玩「真相只有一個」的游戲,他可不想被他弟拆了。「叔叔、阿姨,抱歉,我太緊張了,有些失態,請你們見諒。」

「沒關系,人之常情,我接到電話說我女兒出車禍,也是慌得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。」要是不聞不問才讓人心寒吧?方爸爸能體諒。

方媽媽倒是燃起了八卦之心。「小樂長得不錯,為什麽不好好整理一下?才幾歲就穿得這麽老氣?」

謝深樂瞪了眼悶笑的謝深悅,這家夥凈會拆他的臺。「是家訓。」

「家訓?什麽家訓?」方家人好奇了,誰家的家訓是這樣子的呀?

「我爸說這是個現實的世界,誘惑也多,要我跟我哥專註發展腦袋裏的東西,絕對不能把皮相當重點,還要看起來越拙越好,這樣還能砥礪心智,因為外界的負面能量會像瀑布一樣打下來,是一種現代的修行方式,我這些衣服都是我爸爸年輕時穿的。」老氣無可厚非。

方嘉儀一臉囧樣。這話聽起來怪怪的,可是找不到吐槽的地方,是她功力太弱了嗎?

「那你哥哥怎麽……」說人模人樣好像不對,方媽媽的話就這樣硬生生地截了一半下來。

「因為我遇到我老婆啦,遇到真愛就解禁,可以進化成人。」謝深悅在一旁笑咪咪地解釋,無視弟弟鐵青的臉。

「說得我好像不是人一樣。」謝深樂下意識堵了回去,他更不想當青蛙。

「這家訓還真特別呀。」方爸爸生平第一次聽見這種道理,難怪謝深樂長相不俗還是一枚光棍。「你沒反抗過嗎?」

「有,怎麽可能沒有?」謝深樂嘆了口氣。「只是看到我哥抗爭的結果,覺得我爸說的話還是有幾分道理,就把時間留下來充實自己了。」

還好他國小時豬哥亮就出國深造了,不然不曉得會被笑得多嚴重!雖然他不太理會外人的評論,還是會覺得很煩。

「呵呵,就是啊……」謝深悅只能摸頭苦笑,活到這歲數,就數那件事最灰頭土臉。「那個……我還有事,先走一步了,有什麽需要盡量跟我弟說。」

他不介意謝深樂把這件事說出去,但前提是他不在現場。

「這樣呀?那好,你路上小心,開慢點。」方媽媽本想留他多坐坐,才來沒多久呢。只是醫院也不是什麽好地方,沒事就別久待,早點回去也好。

謝深樂沒說話,只是站起來揮個手,目送謝深悅離開。

方嘉儀張大雙眼望著謝深樂。他哥哥走了,不曉得他還肯不肯繼續說?

因為這家訓太奇葩了,她很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會讓他打消反抗的念頭?

方家父母對此事也相當好奇,只是跟這孩子不熟,不好意思再探問下去,只能說些無關痛癢的話。

「你父親的想法真奇特。」方爸爸道。

「嗯,所以我們吃了不少苦頭,因為有太多奇奇怪怪的家訓了。」

「還有其它的呀?」方嘉儀驚呼出聲,謝深樂聽不見,不過方媽媽問了個跟她相去不遠的問題。

「對,還有考核任務。」謝深樂見他們興趣橫生,想問又猶豫,便主動挑了個例子講給他們聽。「我國小瓜業時,我爸爸就把我扔到市中心,給我一百塊,叫我自己坐公交車回家。我在公交車亭坐了兩個小時,確定我爸爸不會來接我,才鼓起勇氣問站務員,結果我回家後還是被打了。」

「為什麽?」方媽媽訝異地問。

「因為我不知道公交車不找零,把一百塊投進去,回家後我爸爸問我剩下來的錢呢,我一塊都拿不出來,他說我是敗家子,就打了我一頓。」

方嘉儀嚇到捂嘴,有這種蠻橫不講理的爸爸,難怪謝深樂的個性這麽難以捉摸。

「不會吧?是你爸爸不講清楚的,怎麽能怪你?」方媽媽一臉心疼,仿佛打的是她兒子一樣。

「我爸說真心想騙我的人是不會把事情講清楚的,我應該要多留點心眼,多聽、多看、多問,他還罵我坐在公交車亭兩個小時卻沒有好好觀察。」謝深樂很無奈,未見不平或怒氣,就連他小時候挨完一頓打,知道原因也只是哭笑不得。

方爸爸思考了下,不知為何,竟然讚同了謝深樂父親的做法。「這方法是不講理了些,不過這樣你才能學到東西,記進腦海裏。」

聽到爸爸推崇的說法,方嘉儀不禁惡寒了一下。幸虧她和弟弟都大了,不然這一取經,苦的是他們這兩頭孫猴子。

「就是因為這樣才氣不起來,反過來還得感謝我爸爸,讓我習慣會比別人多問一點、多了解一點,光是這一點就會拉出很大的差距了。」謝深樂笑了開來,果然當爸的比較了解。「只是那陣子我像個傻瓜,凡是跟錢有關的都會問對方找零嗎?」

方嘉儀楞了下,或許是因為看過謝深樂的真面目,才會覺得此刻他笑起來非常好看吧,有種淡雅的韻味。

連方媽媽都這麽認為。「深樂,你應該多笑笑,你笑起來很好看呢。」

「謝謝,就只有阿姨覺得我笑起來好看。」他幾乎沒有聽過這種稱讚。

「你把頭發剪一剪,換身衣服就好啦,十個有九個會覺得你笑起來好看。」人人都愛美,不管是自身的還是別人的。方媽媽這時候挺想再看謝深樂摘掉眼鏡的樣子,可惜謝氏家訓作梗。「唉,可是在那之前你還要找到真愛。」

「呃……我會努力的。」謝深樂難得噎了下,笑得僵硬且尷尬,心裏更是把謝深悅抓起來當草人釘一百次。

他看了下時間,快七點了,不算晚,但是考慮方家人擔心受怕了一天,為了讓他們好好休息,收拾情緒,謝深樂決定告辭。

「叔叔、阿姨,我還得繞回實驗室看一下,要先走了。」

「我跟你一起走吧。」方爸爸站了起來,從皮夾裏抽了幾張鈔票給方媽媽,要她留著用。「我明天有安排淩晨的車次,等我回來再換你回去休息,你辛苦點。」

「說這什麽話?難道嘉嘉不是我女兒?」方媽媽睨了丈夫一眼,收下錢,囑咐了幾句。「你回來後就好好在家休息,我一個人可以的,不然打電話叫我妹來替一陣子也行。你開車小心,不要打瞌睡,不要急,知道嗎?」

方爸爸的職業是貨櫃車司機,出一趟車都得好幾個小時。

「知道了。」方爸爸笑著應了,跟謝深樂一起走出病房。

方嘉儀跟在他們身後,送他們到電梯口,聽他們兩個大男人講話一路沒停過,不由得咋舌。陳建邦跟她爸聊天很少超過五分鐘,前後搭不到十句話,謝深樂還真厲害,不管她爸扔出什麽話題都能穩穩地接上。

雖然還搞不清楚謝深樂跟她裝熟的動機是什麽,爸媽卻是因為他才重展笑容,就算還是為她的事情難過,至少陰郁被沖淡了些,對此她很感激。

就算兩人沒有他編造的那麽熟悉,但是有他這樣的朋友還算不錯。

不少人說沒事不要上醫院,因為裏頭有太多不幹凈的東西。

成了不幹凈的東西一員,方嘉儀表示無奈。

奇怪的是,她在這一樓的病房來回逛了好幾次,每床的人生百態都聽過一回,入眼的全是活人,完全踫不上跟她一樣的靈體。

從小到大都很普通的方嘉儀,難得不平凡了一回,可惜沒人看得見,實在不懂到底是在走哪門子的衰運?而且她還不怕陽光,真是太奇怪了。

按照她對魂魄的刻板印象,照到陽光應該會魂飛魄散才對,所以她在游走各大病房的時候,都很小心不要靠近窗邊。

會發現她不怕陽光是因為人類當太久了,看見有人迎面走來自然會閃避,當護理師推著行動護理車朝她筆直撞過來,一閃就踩進陽光下,只覺得皮膚暖暖的,並沒有灼熱不舒服到要跟這世界徹底說再見的感覺,真是驚奇的發現。

雖然這看起來好像很厲害,但卻沒讓方嘉儀高興多久,因為除了會飄、不怕陽光之外,她只會穿墻了……好雞肋的功能。

方嘉儀擔心靈體跟肉體離開太遠會有危險,即便不怕陽光,她還是沒離開醫院半步,再者還有很重要的一點,她不會瞬間移動,想回家或去任何地方,不是用飄的,就是得搭公交車或出租車。

當鬼之後才知道鬼沒什麽可怕的,不過她這樣算鬼嗎?

人不人、鬼不鬼的,她到底造了什麽孽?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子?

方嘉儀沮喪地飄回病房,一進來就發現謝深樂不僅來了,似乎還跟她媽媽聊了好一會兒。

只見方媽媽有些為難。「這樣不好吧?太麻煩你了。」

麻煩什麽?方嘉儀一面疑惑,一面飄了過來。

「不會啦,我只是陪床,讓護理師有事找得到家屬而已,你就回家洗個澡,休息一下再過來,況且家裏只剩叔叔一個人,你也不放心吧?」謝深樂放下公文包,笑著對方媽媽說︰「還是阿姨擔心的是我的為人?也是,嘉嘉沒跟你們提過我,會防備也是正常的。」

等一下,這是什麽情況?謝深樂要來陪床?陪床?陪床?

方嘉儀定在原地,久久無法動彈。

雖然她對謝深樂有所改觀,但他們兩人的關系並沒有好到陪床的程度呀,這下把陳建邦放在哪了?

「媽,你千萬別答應他,萬一建邦過來看到會誤會的!」更別提陳建邦對謝深樂有偏見,怎麽看都不順眼,肯定會出事的,到時她醒了絕對有收不完的爛攤子。

方媽媽聽不見方嘉儀的呼喊,感受到的只有謝深樂的自嘲跟滿心的歉疚。

女兒出事後,這孩子忙進忙出的,今天除了中午過來幫她送便當外,下班又過來說要替她陪床幾個小時,讓她回家休息一下,即便方媽媽顧及男女之別,在謝深樂自厭的情緒所勾起的不舍與愧疚下,她便把這猜忌鎖起來了。

護理師忙進忙出,隔壁床還有家屬在,女兒昏迷不醒,身上還有一堆儀器線和管子,謝深樂能動什麽手腳?

她昨天來得倉促,缺東缺西的很不方便,平常節儉慣了,除了面紙、毛巾跟乳液這些消耗品她還舍得買來給女兒用,茶杯、餐具這些日常用品她就想回家拿了,而且這時候回去還來得及煮晚餐給方爸爸吃或是洗個衣服什麽的。

方媽媽動搖了,而且是八級地震的幅度。

「那……那就麻煩你幫我顧嘉嘉一下,我馬上回來。」方媽媽是自己騎機車來的,倒是不用擔心回程的交通。「對了,你晚餐吃了嗎?」

「媽!」方嘉儀無力喊著,撫額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
只能祈求陳建邦今天要加班沒辦法過來了。

「吃了,阿姨不用擔心。」謝深樂拿出計算機,一打開,密密麻麻的原文看得方媽媽頭痛。「我一個人住,時間很自由,阿姨不用急,慢慢來就好,安全最重要。」

「嗯,我知道。」他們家可禁不起再一次的意外了。方媽媽留下電話,趁天色還早趕快回家。

方媽媽一走,謝深樂就把床位的布簾拉起來,坐到離方嘉儀最近的地方,這讓擔心男友現身在醫院而胡思亂想的方嘉儀更加緊張了。

「你拉布簾做什麽?別坐那麽近呀!你坐在原本的位子上講話,我還是聽得見的呀——」方嘉儀想把布簾拉開,想當然耳,都是無作用。

任憑她無助的像只烏鴉嘎嘎叫,謝深樂根本感受不到一絲一毫。

他趴在病床攔桿上,默默地註視著緊閉雙眼的她,這讓方嘉儀更慌亂了。

「如果你聽得見我說話,還記得我昨天跟你爸媽說的事嗎?你會不會覺得我說謊?」謝深樂仿佛耳語,音量在機器運作的聲音掩蓋下,又有布簾隔擋,根本傳不到隔壁床。

方嘉儀的靈體因為靠得近,跟他不過就拳頭間的距離,自然聽得一清二楚。

他指的是什麽?聯誼?家訓?還是真愛?

原本焦躁的她因為這疑問奇異地安靜下來,不解地等他進一步解釋。

謝深樂輕輕笑了聲,笑容裏有些苦澀。「我說的是真的,不過我想你大概忘記了,不然見到我,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?」

所以他是指聯誼的事?

她之後還回想了幾次,就是沒有謝深樂的影子,只記得那次聯誼完是陳建邦送她回家,兩人互留了MSN賬號才慢慢聊成了一對情侶。

「我不太習慣跟同齡的人相處,後來又因為出國當交換學生,跟同學的關系一直好不起來,不冷不熱的。那次他們一直慫恿我參加,說我大學只會念書,都要畢業了還沒享受過大學生愉悅的生活,難得三校合辦活動,叫我把握機會參加,不管我怎麽拒絕,他們都不放棄,聯誼前還找人輪班盯我,就怕我當天不出現。」

謝深樂摘下眼鏡,少了厚重鏡片遮掩,迷人又深邃的雙眸直勾勾地盯著病床上的她,懾人的眼神像是巧克力,甜膩中帶著一絲絲苦澀。

「那場聯誼中有個女孩子,身高不足一百六,體重起碼有一百公斤,因為有她,我同學才會鍥而不舍地說服我加入。他們都覺得我太目中無人了,想整整我,又可以解決沒人想跟那女生同組的問題。」謝深樂枕在手臂上,側頭看著病床上的她,雙眼又大又亮,眼神溫潤如月。

「其實不是我目中無人,是他們太幼稚,每天聊的內容不是女人就是在線游戲,攻城戰居然比期中考重要?我們根本沒話題可講。之前還有一個同學來實驗室應征Chemist,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聊不來。」

……在別人眼裏這樣確實是目中無人呀,高嶺之花。

方嘉儀忍不住為他同學喊冤,同時又被他的故事吸引。他說故事的嗓音像中提琴般豐瑩柔美,很適合錄制睡前讀物,跟他響應同學的口氣完全不同。

她正期待下文,謝深樂的手機卻響了,他皺眉接起,連招呼都不打。「出了什麽事?」

不知道對方說了什麽,謝深樂的臉色又黑了一層,語氣相當冷冽。「不是跟對方說過不接發酵性的物質嗎?每一批發酵出來的雜質都不一樣,根本沒辦法做到五個批次。就算他拿同一批次分成五份樣品來做,雜質的項目也絕對超出他的預算。」

方嘉儀有聽沒有懂,不過這樣的謝深樂又是另一個面貌,讓人不寒而栗。

「我不接Kasugamycin的分析,你跟對方說沒辦法報價。」謝深樂抿唇聆聽對方發言,表情嚴肅得很,可怕到方嘉儀都想離他幾步遠了。「就算我們之前成功分析過Kasugamycin,那件案子也做了快兩年,你覺得以現在實驗室緊繃的人力有辦法接嗎?你把e-mail轉給我,我來回他。」

謝深樂幹脆地掛了電話,方嘉儀以為他會把計算機抱過來回覆郵件,他卻收起手機,趴到病床欄桿上,一秒回到說床邊故事的柔和狀態。

這讓方嘉儀一度沒辦法調頻回來。

謝深樂則是一點影響都沒有,相當順利地接了下去。「如果你還記得這個胖胖的女生,對我應該多多少少有點印象。主辦帶我們到黃昏市場,要男生背女隊員在半小時內買齊清單上的物品,不少人等著看我的笑話,只有你站出來說這樣不公平,要求主辦修改活動內容。」

啊,她記得!方嘉儀回過神來,拍手驚呼。

因為這件事那女生還哭了,不斷說她雖然是個胖子,但是也有交朋友的權利,為什麽要歧視她等等之類的言論。她一度公親變事主,成了眾矢之的,最後活動還是照舊舉行。

原來那個倒黴鬼就是他!這下記憶都回來了。

印象中他高高瘦瘦的,衣服寬大,頭發和眼鏡擋去他半張臉,整個人看起來灰撲撲的,就像漫畫中的背景人物一樣,屬於一筆帶過的那種,所以當他不費吹灰之力把那名圓潤的女生背起來跑進黃昏市場時,大家都嚇到了,游戲瞬間成了一二三木頭人。

「我記得那時有人說你過分,放馬後炮,這麽厲害為什麽不出來辦活動?雖然是竊竊私語,我都聽到了,你不可能聽不見,你卻堅持這活動對我不公平,要主辦修改內容,我就記住你了。」

難得有人頂著風浪為他說話,這一幕就像浮雕,永遠刻在他心口上,連帶著她的自我介紹都記得牢牢的。

大家好,我叫方嘉儀,你們可以叫我嘉嘉。

從那時起,他就在心裏叫她嘉嘉,一叫就是八年,直到現在才對本人喊過,但是她卻昏迷不醒,萬般諷刺。

「因為我爸奇怪的要求,我跟我哥都得固定集訓,兩人互背在沙灘上來回跑,如果你見過我哥就知道他分量不輕,所以我還背得動那名女生,只是黃昏市場的走道太窄了,我撞出了些傷,你後來還有拿藥給我搽。」

這點她就沒印象了。

「跟你同組的人是陳建邦,他是我高中同學,卻故意裝作不認識我,好像認識我很丟臉一樣,所以我不喜歡他。同學會的時候也好,在抹茶店的時候也好,要不是因為你,我才不想理他。」想起這個人,謝深樂就沒好臉色。「陳建邦太好面子了,你跟他在一起,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吧?」

「……你又知道什麽了,不要亂猜。」方嘉儀撇過頭去,不想正視被人一語道破的心酸。不管怎樣,都是她的選擇,她甘願的,沒有話說。

「我從以前就很想親自跟你說聲謝謝,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,要不是你睡得很熟,我不用顧忌太多,也沒辦法講出剛才那些話。」因為錯過了,要再餃接上來很困難,加上兩人之間還杵著個陳建邦,跟她走得太近,最終受苦的還是她。

謝深樂笑了笑,眼底盡是回憶帶來的美好。

「你還是跟以前一樣,沒有變。」會主動照顧周遭的人。若要說變化,以前是只老母雞,現在則是一陣細雨,無聲潤物。「真好。」

「你又知道我以前怎樣了?」方嘉儀坐到他旁邊。這也算她今天下午努力練習的成果,可以坐下而不穿透椅子。

謝深樂聽不見她說話,卻意外地接上她的話題。

「不對,你變得聰明多了,知道給人留面子,不會大刺刺地跳出來說要幫誰,好像對方是弱勢一樣,無意間得罪了不少人,還吃過暗虧。我本來還在想你跟陳建邦那種獨善其身的人在一起,久了會變得自私,看來我是多慮了,你現在這樣很好。」

他用這種接近低喃的語調說她很好,方嘉儀自認修養尚未到榮辱不驚的程度,聽到這種稱讚免不了感到害羞。

「不過很可能是因為陳建邦太好面子,罵了你很多次,你不得已才改的。」

「……」真是高興不過三秒,吹起來的虛榮氣球就破了。

「不管怎麽樣都好,你還是方嘉儀。」謝深樂淡淡地笑了,像月光般柔和溫潤。

「不然我還能是誰?」方嘉儀刻意忽略他言語所帶來的沖擊,抱住膝蓋,把自己縮成一團,雙眼灰蒙蒙地盯著天花板。

她忘了高中以前的自己是什麽樣子,只知道她會堅持對的事情,直到跟陳建邦在一起,她才了解到她的個性有多像大嬸。

好管閑事,不會給人留面子,耳根子軟又同情心泛濫,陳建邦抱怨過很多次,甚至直言她讓他感到丟臉,他不想見到女友在大街上像大嬸一樣跟別人爭論些雞毛蒜皮的問題,卻在遇到不如意又拉不下臉跟對方據理力爭的事時,又希望她出頭。

她一度迷惘,開始否定自己,調適了好久才找出恰當的節奏,不會給人壓力,不會讓陳建邦難堪,而謝深樂居然覺得她這樣的大嬸個性很好?

應該是他感受過的惡意比善意多,才會對她的維護念念不忘,還美化了她整個人的形象吧?

果然距離造就美感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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